在4个野生后浪空间,看见一座“人文重庆”流变
“生命力比美丽更重要。”
在一筑一事对重庆的观察中,这座城市有着独特而持续的生命力:根植于风土与环境中,不太在意潮流或者追赶时代,是隐秘而自矜,不紧不慢,甚至有点“不屑一顾”。在始于2017年的《一筑一事城市指南·重庆》一书中,我们曾走过城市的街头巷尾,在建筑、人与故事之间,架构出一幅关于重庆的多维图景。
而六年之后,再看重庆,我们的视角在变化,城市也是。如今,重庆新生了许多人文空间,有的在老街,有的在社区,有的隐秘,有的敞亮……它们形态各异,亦都代表着一种崭新的、关于城市的“生命力”。那么在当今的重庆,这些新生人文空间的生命力到底有着怎样的生机和肌理,同过去相比,它们延续了这座城市的哪些特质,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以下文字,便是关于如今重庆中新兴的人文空间,以及它们和城市一同生长的故事。
开在老小区里,
找到书店需要一些运气
去年冬天,重庆鲤鱼池,一个老小区的底楼,来了匿名书店。
摄影:Simon©ZSDC
由书店发起,衍生开来的公共话题多而广杂。有些很具体,比如“讨论广州地铁偷拍事件,要不要强调性别议题”;有些很时兴,譬如“奥本海默们,是盗火者,还是毁灭者?”。300公里之外,发源在成都的活动也不时“流浪”到这里,如张颖主持的“明亮的对话”。迄今为止,书店的活动都免费,也没有规定必须消费酒水。
书店的活动 / 图源匿名书店
书店所在的鲤鱼池,眦邻重庆最热闹的夜店集聚地“九街”。当然这并不妨碍书店卖酒,从酒吧街中间爬坡上来,书店在某个山坡的顶点处。一段坡,分离出两个世界,但它们并不割裂,在同一时空里还可以成为递进关系:喝酒之前也能来书店,而书店闭店之后,刚好能赶上城市最鼎沸的夜生活时间。
书店的活动通常都结束得晚,人们围拢在一起,做着、站着,一圈又一圈。其实没有规定时长,大家多是自由发挥,但往往越讲越兴奋,于是氛围随着的夜发酵来到某个顶点——“然后就成了‘匿名派对’”,莫比调侃道,向我形容活动结束后,大家是如何倒酒放歌、唱歌跳舞的。
夜晚,书店成为“派对” / 图源匿名书店
莫比是书店的店长,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甚至早于书店之前。我见她把长发剪短,在书店收养了一窝小猫,又被读者们陆续收养过去。我们聊过不多不少,在书店吧台,有时她递来一颗奶糖给我,有时是一把水果。
书店店长莫比 / 图源匿名书店
莫铃铛,莫比收养的猫 / 图源匿名书店
匿名书店的吧台很窄一张,于是人的距离,倏然间能被拉得很近很近。为了避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尴尬,我会更喜欢坐在院子里面。当然,吧台其实也很好,因为在任何一个书店里,人都不需要强迫说话。已经有那么多需要说话的场合,某种程度上,书店是人的“避难所”。匿名书店也的确适合“避难”:开在老社区里,砖瓦青苔间,第一次来书店的人,想要准确找到,需要一些运气。
匿名书店开在去年,在城市的维度上,这个时间有些“节点”的意味:从去年开始,重庆陆续更新一批独立书店——2022年春天,一書书店开业,在九龙意库,一周只卖一本书;今年年初,在曾家岩,二手书店雾读读搬了新店;今年夏天,“窄门”书店在弹子石老街角落开店……
重庆,部分独立书店 / 图源网络
独立书店的发生,在这个时代,看上去是一种“逆行”。纸媒的式微、开店成本愈发的高昂与辛苦……让不少店主都曾“吐槽”过开书店这件事:1983年,当肖恩•白塞尔第一次在苏格兰小镇上看到一家名叫“书店”的书店时,曾对朋友说,“这家店到年底一定倒闭。”13年后,肖恩却自己买下了这家书店,还把开店后的各种心绪,碎碎念般写进了《书店日记》。
许多书店的店主们都会记日记,这样的环境,是很适宜的田野观察场所。“说点什么”,在书店里,有时成了一件自然甚至有点迫切的事情。而激发灵感与表达欲的另一面,书店的无言、沉默与包容,让它古往今来,都是之于空间与心理双重意义上的“避难所”。也许这就是明知其中辛苦,但书店依然会存在——而无论形式有怎样的改变——也都会一直存在于漫长时间里的原因。
“重返公共生活” / 图源匿名书店
把对“女性友好”的理想,
落地到空间里
如果不是上过女校、或者某些只允许单一性别的特定场所,在现实生活中,女生们其实很难遇到一个空间里全都是女性的情境。
在重庆渝北,DANA’S是一个女性友好空间,来这里的几乎都是女孩子。
DANA’s1.0,在冉家坝的空间 / 图源DANA’S
ying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曾在这里做过一场活动。在全是同龄年轻女生的空间里,她觉得,“大家听人讲话时都特别专注。”和ying一样,女生们谈论活动的感受时,频繁用到“安全舒服”的形容词,“自己被看见和接纳了。”在心理学的意义上,ying认为DANA’s所呈现的女性特质很有代表性,在这里,的确可以感受到属于女性包容、耐心和温柔的展露。
不同的空间氛围会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在女性主义思潮和实践影响的当下,女性逐渐从传统的家空间走向公共空间,人们对“女性友好空间”的理想也在不断扩充着。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定位一种公共意义的“女性友好空间”,对DANA’S而言,首先是希望能有更多女性到来,这是“女性友好”的开始。
《东方夜谈》现代舞工作坊 / 图源DANA’S
自由选择IDAHOTB DANA'S × 萨福Sappo 空间交流日 / 图源DANA’S
“女性来了,然后呢?”,这是空间落地后,DANA’S试图回答的问题。
DANA’S经历过一次搬家。过去的空间位于临街商铺,周围社区的氛围并不符合主理人们的预期,因此对新店铺的选址上,更关注环境的舒适度和友善性。搬家后的空间来到一处花园,考虑女性的心理感受与需求,选择了安静私密、有完善安保条件、能直接打车定位到门口的园区。
DANA’S新店在渝北区“熊婆婆的花园”内 / 图源DANA’S
Women On Wax 致敬女性音乐人黑胶派对 / 图源DANA’S
空间分时段联合经营,白天是中古店,到了晚上,门口处亮起小板子,便成为了“DANA’S的秘密花园”。进入空间,内部的装饰与细节中,包裹着大量女性友好的信息:一个卫生巾挂饰、一本《女性防骚扰》小手册、女生们留下的各种照片,以及各种女性友好品牌的周边等等。
图源DANA’S
DANA’S有两个核心运营者,平日都有自己的主业工作,运营这个空间,其实是下班后的副业。听上去有点令人羡慕,但其实,运营空间和她们过去的经历毫无关联。一开始两人都有些忧虑,但随着时间,现在也越来越自如。
近年来,各种“友好”型的空间在城市的角落生长起来,女性、儿童、宠物……不同的主理人,带着自己的经历,以及想要捍卫的事情,把目光投向过去容易被忽略、但又希望能够被“看见”的群体。DANA’S的发生也是这样。从店名的起源,到一路遇见的各种女性,在彼此照见自我认知的过程,她们不断感同身受,不断“以她之名”。
图源DANA’S
在场:什么留下了?
在场 BEHERE 是一个文化艺术空间 ,位于渝中区山城巷。山城巷是一条依山而建的步道,而在场位于整个步道靠顶端的位置。空间前身是金马寺小学,砖木混合的建筑,分上下两层,下面卖咖啡和文创,上面办展览。
在场空间,依然保留过去金马小学建筑的种种痕迹 / 摄影:Simon©ZSDC
陶喜宝是空间主理人,她告诉我,之前办展的时候,许多观众只是短暂投去的一瞥,不会走上楼,近距离去观看。“或许是爬上去有点不方便,”她笑笑耸肩,“有时我们会主动‘吆喝’,邀请大家走上去看看。”
十几步楼梯,也像是对山城的譬喻:虽时常被调侃“文化荒漠”,但人们并非不欢迎新事物的发生,可能只是走路疲惫了,而这个有时候,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在场中的展览,图为《天亮了,一起梦游——黎光波摄影个展》 / 图源在场
在场最初的到来,便是希望通过一个文化艺术空间 ,来吸引对新事物和文化形式感兴趣的人的参与,看看这座城市对新的空间与事件的接受度,到底是怎样的?“我们来之前也有点忐忑,能不能在一个全是游客的地方,做一次有趣的尝试?”
作为一种学术概念,“在场”强调回到事物本身、专注在直观中出场的事物本来的样子。落地空间后,在场空间的内涵有了更多世俗化的意义:通过举办大众可以看得懂甚至买得起的艺术展览,探寻和构建都市人的良性参与式互动关系。这里的“场”是位于事情发生的场所,是人们参与其中,能够身临其境的空间。
摄影:Simon©ZSDC
图源在场
“在场”的尝试首先联动了咖啡师吴非,作为空间的共创伙伴。现在,吴非的咖啡品牌“山城咖啡”位于“在场”的一楼。吴非做了很多关于重庆味道的咖啡,其中最受欢迎之一是“山城微微麻”。
来到山城巷前,吴非就喜欢在周围漫无目的散步,一路闻着沿途熨斗糕、酸梅汤、老茶馆和火锅店的味道……他靠这样的方式积累做咖啡的灵感,在特调里,选择了四种“最重庆”的食材:花椒、辣椒、山茶花和老鹰茶。
咖啡师吴非与“山城微微麻” / 图源在场
今年初,在场的首个展览的尝试叫做《山城有光》,来自毛卯55件“光”系列主题作品。设计师的身份以外,毛卯也是移居重庆十余年的“新重庆人”,在他看来,重庆是热情、浓郁而浪漫。《山城有光》创作自作者在疫情期间的至暗时刻,光的意图简单明了,是“美好与向上的力量”。
《山城有光》展览现场 / 图源在场
虽一度被外界认为是艺术设计的盐碱地,但在场认为重庆从来不缺乏好的设计。就像毛卯所认为的,“设计是设计师对日常的反思和提炼。”在重庆的街头巷尾和人文故事中,在场持续为创作者提供着表达城市的灵感。
在防空洞里,
“造”一个共享的空间
造空间,位于渝中区山城巷。空间下层原来是防空洞,其形态被保留下来,作为历史的印记。已经成为网红的山城巷,每天都会走进许多人,造空间也是,而防空洞标签的加持,更让它成为山城巷“必去”的打卡点之一。
「造」创意共享空间 / 摄影:Simon©ZSDC
王远凌对此表示有点头疼,“我们没怎么宣传,人却来得越来越多。”王远凌是摄影师,也是“造空间”的主理人,他和自己的团队在这里工作。既然要“造”点什么,更希望能安静些做事情。但山城巷热闹得强势,还不分上班下班。
王远凌土生土长在重庆,早年在报社做记者,到过许多重要的新闻现场,如汶川地震、缅甸内战;2011年辞职后,成了自由摄影师;2015年,王远凌开始参与研究重庆历史影像;2021年,在渝中区山城巷成立了「造」创意共享空间。
王远凌早期在十八梯拍摄的作品《十八梯》,“在创作这些影像时,我同时试图以最为传统的摄影形式与姿态与底层的他们取得某种生活关联,某种信任关系,以及某种情感共鸣,以他们的庄严姿态回报我个人的故园情怀。”©王远凌
对摄影和山城,王远凌都是有敬畏心的,当话题来到这两件事上时,可以滔滔不绝。王远凌研究重庆历史影像的开端在2015年,那时他在十八梯收集了当地居民的老照片,整理过程中,“我们发现,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太多,但讲述的人实在太少了。”城市需要讲故事的人,在这个过程中,王远凌发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用影像讲述城市故事”。
空间内部 / 摄影:Simon©ZSDC
后来,王远凌团队参与收集的重庆影像,编撰成了“重庆城市发展三部曲”,包括《再见十八梯》《你好化龙桥》《永远朝天门》三本书,里面收集了几万张关于重庆十八梯、化龙桥和朝天门的老照片。
王远凌团队收集城市历史影像已经九年了,使得其“收集”行为本身,也成为了历史的注脚。“在收集化龙桥影像档案的时候,我们发现,许多人甚至记不起这个地方曾叫做‘化龙桥’了。”在这里,收集影像,不仅是为了讲述,也是一种“记忆”的方式。
约翰·汤姆逊于1870年拍摄的巫山,这是现今可考的、关于重庆最早的照片系列 / 图源王远凌
改革开放之前,珍贵的重庆彩色照片,渝中区临江门 / 图源王远凌
唐纳德·曼宁的画册《扬子风景》中最后一张,重庆的渝中半岛,银盐纸基照片,手工上色 / 图源王远凌
如果说过去的历史往往因为记录的不足、而被忘记;那么到了如今,人们生活在“影像爆炸”的时代,随时随地都有人不断记录、拍摄……面对新的境况,摄影师会感到危机吗?
我没有直接问王远凌这个问题,因为“造空间”作为一种“复合型的文化空间”的定义,已经某种程度上作了回答。如今造空间里面发生的事情,契合着当下多元与融合的文化趋势,不仅做摄影,也做展览、出版、艺术家孵化……其中很有意思的是,他们会给普通人的故事策展,一场恋情、 一封家书,都成为了展览的灵感与内容:
博主“晴天”个展,展出的是晴天小红书的内容。展览将展线实体化,用一根长70m的红线,串联地点,讲述了新疆到重庆3694km的距离,讲述了两个人相识2130天的时间。/ 图源造空间
展览“一封家书”邀请了50个家庭参与,每个家庭拍摄完成之后在现场马上进行了输出和装裱,让拍摄者都能近距离的参与进作品的制作中,最后由参与者亲手上墙了自己的作品。 / 图源造空间
从影像的搜集者,转变为如今面向大众的创意共享空间,造空间不断丰富着媒介的表现力,看似愈发隐退“幕后”,实则是提供更加完备的内容平台,让大众本身丰富的内容与想象力,成为创作的主体。跟随时间的流变,造空间也启发着创意人面对时代的种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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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筑一事城市指南·重庆》曾从不同的空间尺度,探索过重庆艺术文化空间与品牌,寻访了“用艺术解决问题”的代表空间川美美术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肩硬机构,以及像EchoBay、粉红镰刀等等难以简单定义的空间。
如今再看重庆,这次我们的目光聚焦在了更为微观而“野生”的人文空间中。我们发现,相比传统的空间形式,这样的空间更加“情绪化”,代表着一种更接近个体的尺度。在这种尺度里,人际边界尽可能被消弭,每个人的存在不断被发现与看见,呈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公共感”。
在空间意义上,能够让个体的被真正感知的空间,也呼应着当代人向往“联结”的诉求。在日趋原子化的社会里,促进联结的空间是一种现代的微型“共同体”,具有慰藉作用,能够唤起温暖、积极的感觉。
而不仅在重庆,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的各个城市中,这些微小而具体的“共同体”都在继续生长着,成为城市生命力的重要来源。
主编:牧之
副主编:忧忧
编辑:Lin
撰稿:Lin
校对:阿随
设计:Lin
摄影:Simon©ZSDC,或由受访者提供